ヘンリー塚本·杂谈


阿丝玛,你记得吗?
但我记得
你总说离东村约七公里的一处山洼上
能看到海上的日出


我那时还是个小学生。

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,我家住在市郊的国营工厂。每天早上,我都要坐厂里的班车到市区去上学。

下车的时候天还没亮。街对面不远处有个不起眼的小门面——那其实是个游戏厅,我们会在那儿玩上几个游戏币再去上学。

游戏厅还没开门。我们啪啪地拍着木板门:「老板,开门!老板,开门!」

游戏厅的老板是一对小夫妻。前门脸是游戏厅,帘子后是他们的小窝,他们晚上就在那儿过夜。

「来了,来了」,木板门后的里屋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。接着木门后又传来一阵拉门栓的响声,然后木板被一块块移开,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:「进来吧。」

有时和我们同去的还有一个上了初中的大孩子。我们正要拍门时,他做了个「嘘」的手势,轻轻地制止我们,然后小心地把耳朵贴在木板的缝隙上:「听,老板在耍麻批」……「我也听下」、「我也听下」,小学生们都挤了过来……

初中生总说能听到,我却好像从未听到过。终于,耐不住性子的小学生们开始拍门。初中生叹了口气:「鬼崽崽,大清早就拍门,老板早上想耍下麻批都不成……」

虽然叫老板娘,但她其实不过二十出头,初为人妇,正是最动人的时刻。她从床上被我们吵醒,披头散发,衣衫也颇为不整,但在我们这群小朋友面前似乎也不以为意。她把门打开,给游戏机通上电,就又回里屋洗漱去了。

「老板娘里面穿的是白色的奶罩」,初中生挤眉弄眼地小声对我们说。

我不玩游戏时有时也会偷偷瞟她。「老板哪里这么好的福气,能耍到这么漂亮的老板娘」,我在心中恨恨地想。我那时性意识已经开始萌动,有了晨勃,从更大的孩子那里听来要把硬起的鸡鸡往女人两腿中间的洞里杵……我想象着老板在热气腾腾的被窝里,解开了老板娘白色的奶罩,把那对涨鼓囊囊的奶子压在身下,然后开始拼命杵她的小洞……

「我什么时候才能耍到麻批啊」,我那时大概十一岁——我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下,假设二十多岁结婚,那还得等十几年——一想到还得等上十多年,我的心中就止不住一阵悲凉……


Good friends we have and good friends we've lost
Along the way
In this great future, you can't forget your past
So dry your tears I say


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:我们拍了很久也没人来开门。或许他们偶尔也不在游戏厅过夜。但也可能是初中生说的:他们正忙着耍麻批呢,没空来搭理我们。

拍不开门时,我就得多走两条街,去到几百米外的另一家游戏厅。那个游戏厅又远、游戏币又贵,老板还是个长着张死鱼脸的中年男人——要不是拍不开门鬼才想去他家呢。

去那家游戏厅的路上有个公厕——旱厕,九十年代的小城里,公厕大多都是旱厕。

那天天刚蒙蒙亮,远远就能看到公厕外围了一圈人。

其中有个我玩游戏时熟络的小伙伴。我问他怎么回事。

「听说厕所里摔死了个老太婆」,他说,「正门堵了不让进,我们可以从后面爬墙去看,要不要一起去?」

「算了」,我说。——女厕所,要爬墙,尤其是里面还有个死人,想到这些我还是有些害怕:「我还是去玩游戏吧。」

等到我再从游戏厅出来时,天色已经大亮。再经过那个公厕时,外面已经围满了人。旁边停着警车,警灯闪烁。

那个小伙伴仍在。

「死的不是老太婆」,他说,「是个年轻女人。刚刚抬出来时,身上一件衣服都没穿。」

透过前面人群的缝隙,隐约能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。已经盖上了白布。

「你都看到了?」
「都看到了。」

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。但回忆起年少时的无知之恶,一些想法每每让成年后的我感到胆寒:那天我一点也不关心那个白布下躺着的女人是谁,她是怎么死的;让我无比懊恼的是,我该像那个小伙伴一样,在公厕外多待一会,那样我就不会错过看见女人裸体、看见女人奶子的机会了……

几个月后,《某某特大强奸(轮奸)杀人案告破、案犯均已落网》的告示贴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。


冬天
阳光
玻璃窗
没有方向
你的
笑脸
一块糖
记忆的碎片


这些往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。从我离开故乡小城算起,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。这些年间,我好像从未想起过那个游戏厅的年轻老板娘;这些年间,我好像也再未想起过那个公厕前白布下的年轻女人……

直到我突然想写篇关于ヘンリー塚本(亨利塚本)的文章——这些往事就突然在眼前浮现了出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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ヘンリー塚本导演 FAX-329 FAX-340 FAX-354 HTMS-029 HTMS-040 HTMS-126


I wanna be in a band when I get to heaven
Anyone can play guitar 🎸
And they won't be a nothing anymore


我上中学后有一天突然想学吉他,我妈就把我送到厂里的墨师傅家里去学。

墨师傅是印尼归国华侨,人长得黑黑瘦瘦,戴着副眼镜,看着很斯文。他检查了下我的手指,然后一拍大腿:「好家伙!」。墨师傅接着解释到,我指尖肉厚、有力,要弹好吉他不难……

他拿起我新买的吉他,首先给我表演了一段。我明白了为什么厂里人总说他「一个人一把吉他弹得像一支乐队」,一把百来块钱的红棉吉他被他弹出了黄钟大吕的感觉,共鸣声震得整个房间嗡嗡直响……

我们的第一课不教音符,也不教和弦,直接从扫弦学起。「用力点,再用力点,就是这样,用力扫……」

我后来大概又去了一两次。墨师傅其实不怎么会教,我那时也耐不住性子学,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
等到我上了大学学会吉他后,再回忆起墨师傅的指法,那其实是混合了扫弦、打板、点弦,勾弦、轮拨等多种技巧的弹法。墨师傅应该是没有系统地学过乐理的,我估摸他不识五线谱,至于什么和声学肯定更是不懂。他的弹法也绝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指弹——极具个性,自成一派,自那以后我再未见到有人像他那样弹过。


隔壁住着一个怪怪的没有恶意的文化人
他说我勤劳勇敢善良朴实没有欲望
他拿出一本写了很多字的练习本给我看
又放一些不太好听很吵的歌给我听
他说那是在赞美我们
他说他就是我们


自墨师傅突然中风、离开人世又过去十几年了。在这十几年间,我居然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。

直到我突然想写篇关于ヘンリー塚本(亨利塚本)的文章——墨师傅的大力扫弦声仿佛又突然在耳边回荡了起来。

据说塚本导演对电影语法一窍不通,也从未有意识地学习过电影。他的拍摄技法也确实不如科班出身的学院派来得精致:

  • 他喜欢使用变焦。他习惯于用长焦拍一个小景别的近景或特写,然后变焦,变成中景、全景、甚至远景,来交待周遭环境。这是学院派的摄影师或导演罕用的手法。为何?——太简单,甚至有些傻气。
  • 他的分镜时有越轴。他惯用的仰拍、俯拍在构图上也不见得符合学院派的审美。
  • 影片头尾的动效、尤其是片尾的脱衣舞都俗不可耐。
  • 配乐也仿佛只是合成器上随便选了个效果,再随便按上几个音符。
    ……


但这些都不重要。

为何?这就像先有语言还是先有语法,先有音乐还是先有乐理,先有影像还是先有摄影手册一样不言自明。

我曾在金鸡儿导演榜中把现役导演的TOP5归为一档。塚本导演可能曾经也在这一行列之中。或许他的位阶还要更高——TOP5的那几位是AV行业文化的继承者、集大成者,可能也是日本电影传统的学习者,借鉴者——但塚本导演自成一派,他是开山祖师,是孙大圣,他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……


绣花绣得累了吗
牛羊也下山了
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
解开你红肚带
撒一床雪花白
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荡开


塚本在技法上与那些伟大的电影导演相去甚远。但某种意义上他最终又与他们殊途同归:

他像小津安二郎一样喜欢用一套固定的演员班底——他们在不同的故事中、不同的角色中反复出现。他像今村昌平一样记录性、暴力,记录人生存的欲望和挣扎,记录「蛆虫一样的人类」……

相比起都市、犯罪、战争等题材,塚本最得心应手的还是农村题材。那是他最熟悉的、呼吸成长的土地——隔着屏幕,仿佛都能闻到那股土腥味儿和骚情劲儿……

农村与性的题材也让我想到了郝杰导演的《光棍儿》《美姐》。同样的农村与性的题材,拍得也同样的生猛、有力。

什么叫有力?最直白的语言最有力量。就像信天游里的歌词:「白花花的大腿,水灵灵的逼,这么好的地方,留不住你」。就像《光棍儿》里的台词:「爱走东的不走西,爱肏屁股的不日屄」。这就是力量。

肏屄——
塚本是极少数能诠释此二字力量的AV导演——
尤其是在农村的广阔天地之间——
在田间地头肏屄,在农舍马厩肏屄,在山林溪涧肏屄……

那是人的,原始的、本能的欲望。隔着屏幕,仿佛都能嗅到弥漫的情欲和蒸腾的体液……与之相对的,大多数AV导演拍摄的只是表演式的性交,舞台剧式的、甚至是杂耍、猴戏式的性交。只有他拍摄的是人的。

在他描绘情欲的力道十足的镜头之外,在他记录罪行的暴戾恣睢的镜头之外——当他偶尔把镜头对准大自然,在那些宛如风景画的转场、空镜之间,他仿佛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沟口健二式的柔情:那是对正在逝去的绿水青山的眷恋,那是对已然逝去的田园牧歌的礼赞……


那么您知道您的目标了?他问
是的,我回答
我刚刚告诉你了,离开这儿
离开这儿,这就是我的目标


对一个严肃的创作者来说,他要如何结束,如何体面地画上休止符呢?

对一个作家来说,他最完美的结束就是不再写作。对一个音乐家来说,他最完美的结束就是不再演奏。对一个导演来说,他最完美的结束就是不再拍摄。

所以贝拉塔尔的结束方式是完美的。某种意义上今敏的离去也让他获得了圆满。

还有一些艺术家是通过结束自己来结束作品:海子、海明威,Kurt Cobain, Jim Morrison, Ian Curtis……日本的作家们也惯于使用这种方式:芥川龙之介、三岛由纪夫、川端康成……

如果AV也可被视作艺术——我不知会否有这样的导演,他曾在内心隐隐感到了某种美学的启示和召唤。如果他最终接受了启示——那他一定是被诅咒了——在拍过几百部甚至上千部AV后,他还要一遍遍地承受西西弗斯般推石上山的酷刑……

对塚本导演来说,在接近80岁的时候,他终于已经老到足够老了。

他终于不拍了,解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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